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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個體與公共之間追尋(2)

時間: 許淑芳1 分享

  四、姓名與自我
  
  從日常中找到例外,在胖子中尋找瘦子,從現(xiàn)在追溯到過去,都是保靈對主體的追尋路徑。在《上來透口氣》這部小說中,主人公對自我意義的追尋還體現(xiàn)在他對自己的名字的尋找中。邁耶斯(Jeffrey Meyers)曾把這部作品與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作比。他說:“跟喬伊斯一樣,奧威爾用了不斷重現(xiàn)的主題(motif)來使這部小說保持緊湊:保靈三次釣魚不遂;他過去的外遇和目前想對妻不忠卻未能成功;報紙上關(guān)于殘肢的聳人報道以及轟炸受害者的尸塊;常常在頭頂飛過并最終轟炸了下賓非爾德(Lower Binfield)市場的黑色飛機。保靈腦子里有很多溺水的幻想——浸沒于恐懼之中,上來透口氣,在污染中難于呼吸等——這些與水有關(guān)的主題也將這本小說統(tǒng)一起來”(Orwell:Wintry Conscience of a Generation 190-91)。的確如此,奧威爾精心編織了這些旋律。然而,保靈對自己名字的追尋比上述主題更隱秘、更貼切地表現(xiàn)了主人公自我追尋的歷程。
  小說中,主人公對自己名字的追尋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在保靈返鄉(xiāng)之前。作品一開頭,保靈就對別人總稱呼他“胖子保靈”,而不是“喬治·保靈”表示不滿。在這里,保靈自我主體性的喪失象征性地體現(xiàn)在他的真名被遺忘了。就在同一天,保靈裝上假牙,坐上火車,準(zhǔn)備回家時,一個旅行推銷員走過來向他借火,叫了他一聲“肥哥”。保靈憤憤地想:“就僅僅因為你不巧胖了一點,別人就用外號來稱呼你,而這個外號是對你外貌的一個侮辱性稱呼。假如有這么一個伙計是駝背、斜眼,或者長著兔唇,你會不會叫他外號,讓他別忘了他的駝背、斜眼或是兔唇?但是每個胖人都順理成章地被人這么叫著外號”(309)。如果說發(fā)胖使人們?nèi)∠怂男彰?草率地把他拋入“類”之中,那么找回自己名字的努力也就是找回自我的努力了。
  保靈回到老家下賓非爾德,去找自己的家園自己的根。這是他尋找名字的第二階段。他到家鄉(xiāng)后第一次與人交談就跟他的名字有關(guān)。當(dāng)時,旅館的女店員要登記他的名字,這時他顯得十分激動:“我停了一會兒,畢竟這對我而言是重要時刻,她百分之百聽說過我的姓。我的姓不常見,在教堂墓地里埋著很多帶這個姓的人。我們家是下賓非爾德很老的家族,下賓非爾德的保靈家族。雖然在某種意義上說被認(rèn)出來是件不好受的事,但在那會兒我盼望被認(rèn)出來”(470)。于是,他把自己的名字念得很慢、很準(zhǔn),可是對方聽不明白,最后還是把他的姓拼錯了。這次談話頗有象征意味:他回到了家鄉(xiāng),要暫居于此,他希望被認(rèn)出、被接納,希望在外鄉(xiāng)遺失的真實身份得到確認(rèn)??墒撬l(fā)現(xiàn)在自己的家鄉(xiāng)自己也成了陌生人、異鄉(xiāng)人。他感慨道:“塞繆爾·保靈(Samuel Bowling,他父親的名字)在超過三十年的時間里每個星期六晚上都在同一間酒吧喝上半品脫啤酒呢”(471)。進(jìn)而,他發(fā)現(xiàn)就連他從小生活的,他父親的家也已經(jīng)被改建成了茶室。在這間茶室里,他想告訴服務(wù)員他的名字,想告訴她自己就出生這間屋子里,可是服務(wù)員始終沒有回答他一個字。小說中幾次提到他家門門的招牌上原有的“s·保靈”字樣,開始是顏色變暗,后來是字母脫落,難以辨認(rèn),再后來人們用噴燈燒掉了它。這是他的家族被逐漸遺忘的過程,也是他失去名字失去根的象征。小說中,就連保靈早年生活中最為重要的兩個人也都沒有認(rèn)出他來。一位是曾在他的青春時代引導(dǎo)他讀書的當(dāng)?shù)啬翈?。他帶領(lǐng)保靈參觀教堂,給他講解教堂建筑的悠久歷史,完全把他當(dāng)作了外來旅行者。另一位是他在夜間偶遇的初戀情人愛爾西(Elsie)。他尾隨她來到她家的雜貨鋪,裝作向她買東西,可對方?jīng)]有認(rèn)出他來,只把他當(dāng)作普通顧客。在保靈看來,此時的愛爾西衰老、丑陋、臟臟,令人厭惡,但他故意對商品左挑右選,想要在柜臺前多站一會兒。他期待自己被認(rèn)出來,他需要通過他人的確認(rèn)來找回自己。而拖延的結(jié)果卻極具諷刺意味:愛爾西的丈夫出現(xiàn)了,并且他的名字居然也叫“喬治”。這一發(fā)現(xiàn)使喬治·保靈頓時體會到一種荒誕,他感到自己其實不過是天下無數(shù)“喬治”中的一個,是一連串漂浮的能指中被遺忘的,可以被隨意取代的一環(huán)。
  保靈尋找名字的第三階段,發(fā)生在他準(zhǔn)備離開老家之時。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自己要去朝圣的精神圣地——上賓非爾德大屋已改建為精神病院,他少年時代的私密場所——游弋著大魚的、與世隔絕的回水處已成為垃圾場時,他感到無比失落。就在這時候,他的名字第一次被人呼喚了,并且是大聲呼喚:他聽到旅館的收音機里正在播放尋找“喬治·保靈”的“尋人啟事”。但是他假裝收音機里要找的那個人不是他。“后來想起來讓我感到很自豪的是當(dāng)聽到喇叭里傳來的話語時,我沒有扭頭看一眼收音機。我的步子沒有一點停頓,以致讓人看破我是喬治·保靈,老婆希爾達(dá)·保靈(Hilda Bowling)正在病重”(503)。他來下賓非爾德的主要目的就是找回自己,他一直渴望自己被認(rèn)出。似乎只要被他人認(rèn)出,他的整個身世就會重新連貫起來,他的根就會得到追認(rèn),就可以重新扎實地生長到土地里去了??纱藭r,他已不想被認(rèn)出,因為他意識到他已經(jīng)回不去了,那片詩意的供他生根的土壤已成了垃圾場。這則尋人啟事給保靈的唯一安慰是他感到妻子還是有點創(chuàng)意的。
  然而,在尋找名字的第四階段,連這一點幻想中的安慰也被無情地?fù)羲榱?。保靈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妻子沒有生病,也從沒有去發(fā)布過什么“尋人啟事”。她跟從前一樣憂愁,一樣沒有活力。保靈意識到發(fā)生了一場誤會:“我只聽到了尋人啟事的最后幾個詞,顯而易見,另有希爾達(dá)·保靈其人,我估計要是在電話號碼簿中查,能查到幾十個希爾達(dá)·保靈。這不過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一個蠢不可及的誤會而已,我還高估了希爾達(dá),以為她有點想象力呢,而實際上她是半點也沒有。整個事件中的高潮算是那五分鐘左右的時間,當(dāng)時我以為她死了,而發(fā)現(xiàn) 我還在關(guān)心著她,可是現(xiàn)在那種感覺煙消云散了”(514)。正如米蘭·昆德拉說,“喜劇性更為殘酷:它粗暴地將一切的無意義揭示給人看”(121)。我們從保靈尋找自己名字這出喜劇中可以體會到他失去自己的唯一性的悲愴感受。
  奧威爾一貫相信“名字即本人”。而在《上來透口氣》里,名字也是用來象征本人的。正是通過敘述主人公追尋自己名字的四個階段,作者很好地把保靈尋找自我和自我失落的主題貫穿了起來。
  大衛(wèi)·維克斯(David Wykes)在《奧威爾導(dǎo)讀》(A Preface£o George Orwell)中給予了《上來透口氣》較高評價,認(rèn)為“拋開《動物莊園》和《1984》不說,《上來透口氣》顯然是奧威爾最好的小說”(105)。依筆者之見,單就奧威爾的小說藝術(shù)而言,這部作品由于既表現(xiàn)了公共世界對個體生活的威脅,又構(gòu)筑了個體的內(nèi)在豐富性,當(dāng)屬奧威爾小說藝術(shù)的顛峰之作。
  注 解
 ?、俦疚乃玫淖髌窛h譯均出自奧威爾:《一九八四·上來透口氣》,孫仲旭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年)。以下凡出自該處的引文只注明出處頁碼,不再一一說明。
  ②約拿藏身鯨魚腹中,意為與外界隔絕,但又生機勃勃。這是奧威爾鐘愛的故事之一。他曾以“鯨魚腹中”(Inside the Whale)為題撰文評論他極度贊賞的作家亨利·米勒的小說。
 ?、跾ee Meyers 230
  ④就謀殺犯沒有從前敬業(yè)這一點,奧威爾寫過著名的雜文《英國式謀殺的衰落》(The Decline of the EnglishMurder),文中認(rèn)為謀殺的衰落是文明衰敗的癥候之一。
 ?、荽颂幍淖g文有所改動。原文為“But it’s precisely in a settled period,a period when civiIization seems t0stand on its four legs like an elephant.”孫仲旭譯文為“但是那個時期一切都已經(jīng)定型,就跟大象四腿著地一樣穩(wěn)定。”“settled”一詞在這里應(yīng)指過去時代的安定狀態(tài),譯為“定型”筆者認(rèn)為不妥,而“civilization”一詞在孫譯中被省略了。
 ?、捱@從作家把自己的名字“埃里克·布萊爾”(Eric Blair)改為“喬治·奧威爾”就可見一斑。而在《上來透口氣》出版后不久,他曾寫信給好友雷納祝賀他喜得千金。在信中他不無幽默地提到了名字與人的性格、愛好甚至命運間神秘而必然的聯(lián)系。他這樣寫道:“但是雷納,千萬別用一個沒人知道該如何拼寫的凱特人式的名字折磨這個小家伙。她長大以后或許會成為對超自然的力量特別敏感的人。人們長大以后往往跟自己的名字很相似。我花了30年時間才消除了被叫做埃里克的影響。如果我希望一個女孩長大以后會漂亮,我會叫她伊利莎白;如果我希望她誠實并且能成為一個烹調(diào)高手,我會選擇一些類似瑪麗、簡之類的名字。問題是假如你叫她伊利莎白,每個人都會想,你是仿照女王取的這個名字,說不定她哪天真的能成為女王。”參見《奧威爾書信集》,甘險峰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1年)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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