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的第二年，墳頭的青草尚未干枯，那墳包，便深深地塌陷下去。

　　我永遠記得最初看到那一幕時的心情。

　　我永遠忘不了父親去世前為他趕做的那口廉價的棺材!

　　那是一九七七年一個短命的秋天，做為一個五口之家主宰的父親突然病倒了。父親的倒下，使我們這個原本完整的家猶如一座結實的房屋失去檁柁，風雨飄搖，頃時籠罩起一股濃重的愁云慘霧。

　　起初，父親的病由鄉(xiāng)醫(yī)看治?？葱┤兆樱偛灰娸p，只好住進縣醫(yī)院。

　　為給父親治病，我們幾乎把一份家產蕩光。母親含淚把她辛苦喂養(yǎng)幾個月尚不到出欄期的一頭豬也賣掉了。親戚和鄉(xiāng)親們也都慷慨解囊，這固然解除了我們的燃眉之急，但同時也使全家背負起沉重的債務。

　　經濟和生活的困難，我們沒有太多地想它，唯一渴盼的便是父親能盡快痊愈。憑著父親辛勤的勞作和我們一家的節(jié)儉，待個三年五載償還這些債務，還是不成問題的。

　　然而，嚴酷的現(xiàn)實并不順應人的愿望。剛住院時，父親的神志還稍清醒，住個半月二十天，就完全失去知覺——成了植物人。吃飯，只能靠插進胃里的橡皮管注射流食，而最使我們不安的是，院方多次會診，都難以確診父親究竟害的什么病。終于有一天，院方表示“無能為力”，勸父親“轉院”。

　　迎頭一擊，五雷轟頂。母親幾乎支撐不住了。她怔怔地望著醫(yī)師，好久，才咬牙切齒地迸出一句：“我就是賣孩子，也要給他治病!”在厚道的鄉(xiāng)親們和村集體的幫助下，父親住進了市醫(yī)院。經確診，父親患的是病毒性腦炎。醫(yī)生明確表示，將盡全力治療，但同時勸母親往開里想，不要抱多大希望。

　　多少個日夜，母親守候在父親床側，都是在痛苦與焦灼與期盼中度過的。

　　秋天固然蕭瑟，但冬天更為凜洌。秋末冬初時節(jié)，父親被院方“勸退”了。

　　繞了一圈，父親又回到我們家中!父親將去!

　　父親去世的前幾天，母親在鄉(xiāng)親們的攛掇下，找到了村支書，請求酌情幫助解決父親的喪葬事宜。那年月，在生產隊，村集體也很窮，但支書聽過母親的哭訴，還是說：“村西南有棵柳樹，材料不好，你看能用就用吧。”

　　于是，在一個晴朗的冬日，在僅有的三間茅屋的窗根下，隨著屋內土炕上我那躺著的父親的微弱的喘息，我家的院中，響起了“嘶啦嘶啦”的拉鋸聲，“叮咣叮咣”的斧鑿聲，一口用薄薄的、碎碎的木材拼合的棺材，在一個中午做成。

　　幾天后，父親去世了，“睡”的就是那口廉價的棺材。

　　作者|紫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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