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二千年后，我開始接手講授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課，對魯迅的相關(guān)資料接觸也多起來，開始看到了不少批評魯迅的文章。民國才女蘇雪林罵魯迅罵得很尖銳，也很刻薄，罵得有失身份，但其中一些觀點我還是表示認同。我也看過梁實秋對魯迅的評價，也看過當代學(xué)者李學(xué)勤、路文彬評析魯迅思想的文章，也看過韓石山、李敖、王朔等人罵魯迅的一些文字，魯迅生前身后，中國文化界儼然出現(xiàn)了一個罵魯界。既然有這么一群人這么多年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做著批判魯迅這件事，而且大多都是學(xué)有所成的文化人，看來這種現(xiàn)象不是僅僅用小人罵名人蹭熱度解釋得了的，背后必有其可理解的原因。

　　我不想做一個看著皇帝在街上裸奔的路人，跟著別人吶喊或彷徨，我得有貼近自身生活和角色的立場。這些年，我的孩子漸漸長大，我希望她有一份明媚開朗的心態(tài)。當我站在講臺上，我也希望講臺下的學(xué)子在我的引領(lǐng)下能像我的孩子一樣擁抱陽光和希望，而不是籠罩在迷茫與絕望之中。褪去魯迅神化背后的光環(huán)，魯迅還是一個勤奮、有抱負、有情懷、才氣非凡的文學(xué)大師，同樣，拋開一些人身攻擊和惡毒謾罵，魯迅的批評者也清晰地揭示了魯迅的一些殘缺。而令我驚訝的是，魯迅的欣賞者和批判者都在圍繞著魯迅的同一行為對撕。魯迅的這個行為就是他中晚年持續(xù)地批判，他像堂詰訶德一樣，不懈卻絕望地與世界作戰(zhàn)。欣賞者贊其為不世出的特立獨行的可貴的批評者，批判者卻認為這是一種病態(tài)的矛盾的人格，是一個迫害妄想癥患者。作為一名現(xiàn)代文學(xué)教師，我有責(zé)任對這些信息進行整合取舍，亮明我的態(tài)度。

　　我認同韓石山說的“少不讀魯迅，老不讀胡適”，也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蘇雪林說的“魯迅病態(tài)心理將于青年心靈發(fā)生不良之影響也”。我把魯迅從文化旗手和思想家的位置上拉下來，還他一個文學(xué)大師的身份，把他和張愛玲并列到一塊，張愛玲的文字技巧和思想洞察力，尤其在人性方面的解悟不見得遜于魯迅。之所以把他倆擺在一起，是考慮倆人令人癡迷的文字背后都有一份晦暗的心理，這份晦暗會讓那些三觀正在形成過程中的年輕生命少了一些輕快，多了一些沉重。如果允我選擇，我寧愿自己的孩子不要成長成魯迅這樣的大師，張愛玲這樣的天才，我更愿意她長成一個可以輕快飛翔的尋常女孩，可以用清澈明朗的眼光在這世界流盼凝眸。“師者，父母心”，我自然也如此來要求我的學(xué)生們。我提醒學(xué)生，別成為張迷，沉迷于張愛玲的作品，會對男性失望，會對婚姻絕望，更不要成為魯粉，癡迷于魯迅的作品，會對人性失望，會對世界絕望。煙草廠家有責(zé)任提醒消費者吸煙有害健康，我也有義務(wù)作溫馨提示，要告訴她們，世界是一件華袍，也爬著虱子，但絕不是爬滿虱子，我也要告訴她們，錯的不一定總是別人，在歲月的盡頭，我們也應(yīng)該試著寬恕一些人。

　　06

　　面對魯迅鮮明的批判性和戰(zhàn)斗性，為什么各類人馬毀譽相雜，參商難合呢?我發(fā)現(xiàn)其實眾人關(guān)注的重點不是魯迅本身，而是各自對社會現(xiàn)實的態(tài)度，他們矛盾的焦點是批判社會現(xiàn)實的必要性和強度問題。魯迅很多情況下只是他們借來表達自己生活態(tài)度和政治傾向的載體，褒貶魯迅其實混雜著各自的私貨。

　　獨立思考精神在人文傳統(tǒng)中具有相當?shù)某绺吆蜕袷?，從魯迅的批判性引申出獨立思考的品質(zhì)，再借助這個神圣性來強化某種主張和行為的合法性和高尚。這應(yīng)該是當下有些人啟用魯迅這個資源一種習(xí)見的內(nèi)在邏輯。我看過陳丹青、余杰以及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等人評價魯迅的一些文章，他們的文章中有一個鮮明的共性，都是盛贊魯迅是“所有反抗者的朋友”，贊揚魯迅是一個可敬的“叛徒”。這其實很能說明一些問題了。陳丹青等人可以說是持不同政見者，對社會及當前政治制度持深刻的批評態(tài)度，但在現(xiàn)實中卻日趨邊緣化，成了一種弱勢群體和孤獨的反抗者，這時從情形相似的魯迅處境中找回一個榜樣，重拾信心，就成了一種很合理的選擇。其實，我認識的一些伙伴也是如此，他們對現(xiàn)實社會普遍持批評態(tài)度，對政府沒信心，對社會失望，對自己生活也極為悲觀。人以群分，魯迅自然成了極好的共鳴者和態(tài)度詮釋者。

　　陳丹青也好，我認識的朋友也好，我不認為他們?nèi)似酚刑潱喾?，他們都像魯迅一樣都是私德極佳，且都有濟世情懷的知識者，大家分歧難解，不在于個人私利，在于價值觀的差異，難在看世界的態(tài)度和溫度不同。以我目前的心態(tài)和認知，我就不會茍同魯迅的行為。在魯迅筆下，民國社會就是一個鐵屋子，政府腐敗，民眾麻木，知識分子墮落，沒有一個好東西，筆鋒到處，處處見血。可是，民國真的如此嗎?經(jīng)濟上有黃金十年，學(xué)術(shù)文化上大師輩出，不少人贊美她，向往至極，像陳丹青、韓寒、張鳴都是出了名的民國粉?？磥聿皇敲駠橇R不可，是魯迅覺得必須罵，即便換一個朝代，魯迅可能照樣罵。同樣，當下社會，也有不少人憤世嫉俗，罵官員腐敗，罵教師缺德，罵醫(yī)師無良，罵律師吃了原告吃被告。可是當下社會真的如此嗎?我們不妨回到眼前，回到事實，看看我們身邊的朋友、同學(xué)，這當中有當官的，有做教師的，也有做醫(yī)師、律師的，我們了解他們，知道他們不是缺德無良的人，我們或許也混在其中的某個行業(yè)，我們都知道自己在憑著良心做事，怎么就隨便斷定別人都成了缺德鬼了呢?不是中國的社會罵不得，如若真的大道不行，天道淪喪，不僅可以罵，革命何嘗不可以!

　　07

　　中國在開放，社會在發(fā)展，且越來越多元化，多份包容，多點寬恕，以建設(shè)性的態(tài)度相處，更不要以“最壞的惡意揣度中國人”，如此，或許大家都會擁有一份好心態(tài)，分享一份好心情。時至今日，知識也進入平權(quán)時代，我們也不必總想著啟蒙別人，也不必像一個英雄一樣悲壯地憐憫眾人，救贖世界，大家出身不同，經(jīng)歷各異，各有各的思考和追求，即使是自己認為對的，想要的，也別總想著教誨別人。掃清門前的雪，給路過的人一份微笑或許就夠了。

　　魯迅就像一把辣椒，有的人就喜歡這種味道，那也無妨，我怕上火，就少吃點，或者把里邊的籽去掉，這樣可能更有益健康。明天就要去學(xué)院講魯迅了，課堂時間有限，擔(dān)心說不清，道不明，就寫點文字以曉諸子弟，表明心跡，供其參閱，也以此紀念周樹人君。

作者：悼紅軒門童

　　公眾號：門童閑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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